文:洛楓。詩人、文代評論人。
圖:《局外人》劇照。photo credit:(c) Carmen So.
My fate was being decided without anyone so much as asking my opinion——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卡繆(Albert Camus) 在他的小說《異鄉人》(The Stranger) 這樣雕畫生命存在的形態,突如其來的機緣與事件橫空改變了生活正在運行的軌道,從此身不由己,個體被迫置身於自己的命運駕駛盤以外,被外在無形的力量推上死亡的絞刑架,不容辯解;旅居倫敦、來回香港的年青編舞馮樂恒便是從這樣荒誕的處境出發,編演他的舞蹈作品《局外人》,牽動了文字、舞蹈、劇場的奇思幻想。
從「小說」到「舞蹈」的轉化
馮樂恒的《局外人》從卡繆的小說而來,卻沒有演說一台故事,相反的,編舞人把情節拆得不留痕跡,舞台上沒有線性的敘述卻祗有斷片的佈局,沒有起承轉合卻祗有曲折的迴環往復。綜合來看,馮樂恒挪移文學文本的切入點有二:一是人物的造像,他以五位舞者分別披戴書中五個角色,包括梁儉豐的主角莫梭(Meurasult)、李思颺的女友瑪莉(Marie)、李健偉的老鄰居沙馬諾(Salamano)、曹德寶的好友雷蒙(Raymond),以及林波飾演被殺害的阿拉伯人,這些人物的設置,並非為了帶動戲劇的情節,而是以「表演畫像」(performative portrait) 的藝術形構再現人性與情感的各式層面,像善與惡、悲與喜、冷和熱、離和合等,「人物/ 舞者」猶如剪影一般浮映情緒的姿態,小說原有的故事與行動已被擊散和解構,不在舞內,意在言外!第二是「時性」(temporality) 的切換,馮樂恒很能掌握原著小說非常矛盾的「時間」屬性——卡繆的《異鄉人》分成兩個部份,上半部以冷峻、疏離的筆法、簡約得近乎無情無感的字詞、緩慢得幾近停滯的節奏,記述男主角參加母親喪禮的過程及日常生活的點滴,下半部卻急轉直下,採取詩意的內心獨白、跳躍的想像和比喻、充滿悖論的哲學思辨,勾勒男主角殺人後被審判的過程。馮樂恒尤其觸動於卡繆這種對生命「時性」的體驗,強調「存在主義」的虛無特質,像生命不存在的連續性、事件之間的互無關係,因此他把舞作分成六個段落,以「斷片」的形態代替敘事,抹去事件與人物的因果關連,祗留予觀眾自行拼湊的想像空間。這種「人物圖像」與「碎片結構」打開了觀舞的視窗:讀了原著小說的人自然能夠辨認台上的人物及其牽連,同時也可以自行補上被拆走的情節絲線,給自己還原一個「文本」與「舞蹈」對看的圖景;至於沒有看過小說的卻無需尋求理解故事的來龍去脈,因為情節已不存在,台上祗有舞者的身體化現人物的象徵,祗要能夠進入那些情緒狀態,便能躬身自照而有所反應了!在這樣的擷取下,卡繆的文本在馮樂恒的舞境中,既是存而不在、也無處不在,端看觀眾跟文學與舞蹈修養的關係了。
奇異的舞蹈動作與身體素質
基於編舞者對小說深入骨髓的拆解與重鑄,《局外人》糅合舞蹈、劇場、形體的特性,營造群體的疏離與個體的異化,通過動作的形相、空間的調度與燈光的美學凝練冷色的格調,揮發非一般的身體能量。在動作的編演上,馮樂恒巧妙地組合了五位來自不同訓練背景的舞者,細膩地發掘他們潛藏的身體素質,尤其是林波逆反音樂節奏的身體律動讓人眼前一亮,而梁儉豐和李健偉的抖動、停頓、再舞動也扣人心弦。在香港電台「演藝風流」的節目訪問中,馮樂恒曾經解釋《局外人》的編舞方法來自戲劇的練習和即興的技巧,他讓舞者各自代入角色的生命、揣摩人物的性格、想像故事的情景,從而以個人的身體琢磨不同層次的反應,再在舞步、空間移位、肢體組合之間尋找表述的元素,建立自己的認知。馮樂恒這套編演技法帶來了幾個動人的場景:第一是主角梁儉豐的塑像,他不斷以抖動的軀體重複日常生活的動作像抹汗、剃鬚和敲門,在樓房敲鑿、硬物捶打、炮火槍聲等含糊不清的聲效下,締造了緊迫的氣氛,彷彿世界在震動、個體被困,因此力度都是內在和內向的,動作的幅度很小,移動的空間接近零度狀態,人物與外界脫離,產生形同重音的震栗;另一幕是梁儉豐一人站在強烈而細窄的射燈下,靜止、四處顧盼,然後重複的抹汗,這是原著小說主角在法院被審判的情景,但經由編舞者匠心獨運的設計,我們這些面對面對坐著的觀眾霎時也變成了陪審團,凝視站在中央地帶等候定罪的被告,他在看我們、我們也在看他,一種看與被看的目擊狀態(spectatorship) 與「權力關係」(power relationship) 便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我們原是局外人卻變成了「局內人」,一起經驗身不由己的境遇。
第二是林波亮麗的獨舞,作為書中被殺的阿拉伯人,本來面目模糊的他被賦予了另類注目的存相,響動的音樂狂烈而激越,拍子撞擊重音直入感官的意識,然而林波的身段圓融柔美,無論站在原地向後平仰,還是俯身揮手圓轉,皆勃發一股循環不絕、柔韌流轉的美態,這是一種逆向的力度,讓動作跟背景的音樂形成撕裂的對比,浮現美好人生、人性被命運操控、扭曲和撞成碎片的終局。第三是李健偉和曹德寶的詭異雙人舞,與其說是舞蹈,不如說是走步,飾演老人的李佝僂著腰身企立在曹平橫的背上,遲緩而崎嶇地由台邊走到台中,地上祗有一行瘦窄的、斜線的燈區,形成非常「怪異」(grotesque) 的況味,由於站在上端的舞者比俯伏的健碩而沉重,在形體的組合上不但不成比例,而且隨時都有崩塌的危機,顯影了生命不能承受的負擔,詰問人生的負載因何而來?從何而止?假如不能避免,則荒誕的存在祗有恆久的異化!
燈光的電影調度
《局外人》以「斷片」的形式結構,卻不見散落、鬆脫的毛病,完全得力於燈光的調度,充溢電影的靈動,配合動作的設計,帶來了淡入淡出(fade-in fade-out)、慢鏡停格、倒帶回轉(rewind)、跳接(jump cut) 等技法,幽微的暗影營造冷峭的氛圍,動作凝定於瞬間、存在泯滅於永恆,尤其是「淡入淡出」的blackout,不但強化了舞作的「斷片」美學取向,同時也抽離觀眾的情緒,在投入台上感官的剎那給驟然截斷,短暫的昏黑刺入了理性的間離效果;此外,側燈(sidelight) 的運用將舞影印刻牆上,人身拉得很長,有時候舞動,有時候重疊,有時候分崩離析,彷彿無形的主宰,我們的身脫離不了我們的影,互相依存卻載滿張力;有時候是幻覺,明明沒有觸碰,牆影卻疊在一起,似遠還近,拉開了空間的邊界想像。最後,燈光的調度也強調了「時性」的特質,溶入舞者緩慢移動的片斷是時間的延伸,突轉了急速的節奏卻是壓縮了時間,這是編舞人處理小說「時性」的換喻,在燈光一收一放與明暗的反差中,時間、瞬間、刻度便是我們生存的斷片狀態。
圖:《局外人》劇照。photo credit:(c) Carmen So.
評論場次:
2014年9月5日/晚上8時/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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