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雲,文化評論人、民俗學家
打小人儀式演變至今,已成為緊貼現代生活的城市風俗。只要政府不收地逼遷或以阻街罪名執法掃蕩,灣仔鵝頸橋打小人的風俗,不會因香港現代化而消逝,而是安分存在,得其所哉。
只有現代的大城市,才容得下人們隨便僱請巫婆,在通衢大道之側,施咒術打小人。現代大城市的特色,是政府世俗化,政教分離,政府對打小人之事,視為民間風俗與自由信仰,不能取締。此外城市人的信仰也蕪雜而鬆弛,香港民眾中西信仰都有,對於中國傳統巫蠱之術,採取「信則有,不信則無」的輕鬆態度。僱請巫婆之人與巫婆互不相識,巫婆有如律師或收數佬,只是收錢服務。即使有傳統信仰甚深之人,知道遭人施以巫蠱之術,也不會偵查是假手於誰,找出巫婆打人踢檔,亂發脾氣。
古代管制巫術
向人偶(木公仔或紙公仔)念生辰八字施毒咒,針刺之或痛打之,若在傳統信仰甚深的小社會,例如村莊,根本無人敢膽公然施法,否則僱人打小人的人,連帶打小人的巫婆,都會遭受被人施術的仇家告發,三方鬧作一團,告到官府(或族長、地保),巫婆會被控以巫蠱之罪,輕則責罵,重則驅逐。古代中國,特別是漢朝,王室宮廷內鬨,各以巫蠱誣陷敵對黨派,以漢武帝時最烈,史稱「巫蠱之禍」,託人施術者及巫師都要伏誅。縣城衙門如見茅山術士或土俗巫婆招搖生事,也會加以訓斥,令其收斂。清朝懼怕教眾起義(白蓮教、天理教等),更是明令禁止巫蠱。在信仰巫蠱的傳統社會,巫蠱只能秘密進行,巫師不公開招客,要有熟人引見,到深山或密教神壇訪尋巫師(如南洋的降頭師)。不找巫師,最簡便的辦法,是自己親自上馬,燒一炷香,撒些紙錢,罵個痛快,由於不請專業巫師,被罵的人也只能照樣燒香賭咒,不能告官。
打小人在香港可視為城市風俗(urban folklore),分析開來,有三個要素﹕首先是儀式公開進行;其次是服務專業化,有專人服務,人人可得,毋須熟人引見,,選定鵝頸橋為址,咒術儀式又改革為驅邪與祈福並重的綜合儀式。其三,乃在驚蟄時令之外,無時無刻都可以託人施術,打個痛快。公開化、專門化(包括人物、地點與服務改革)及開放時間,正是現代城市商業服務的特徵。傳統風俗生存到現代,適應下來,就是如此。
巫術公開化與專業化
以民俗學觀點看,巫術公開化——人人可見可用,是打小人巫術在香港變革的關鍵,其餘都是順理成章。專門化,就是不須親自出馬咒人,由專職的巫婆代勞。正規的巫蠱之術,多由男性道士或術士為之,如茅山道士、火居道士;民間的巫術,是正規巫術的簡化或變通,則由傳統上不受教規管制的女術士(巫婆、仙姑)為之,一般不須特別傳承或度戒,只是人傳人,甚至自行模仿發明亦可。儀式方面,雖然依然遵從祭凶神白虎為起始,但已結合驅邪及祈福,一邊打走小人,一邊祈求觀音娘娘及諸天神靈保佑,四季平安,步步高升。舊時在十字路口驅邪,在廟宇神壇祈福,現今打小人的做法,顯然是迎合顧客的服務改革,並不遵從驅邪與祈福分開來做的風俗傳統。
祭白虎,打小人,以前可在城隍廟前空地或榕樹頭做,面向十字路口更佳,今日集中在鵝頸橋,雖則是方便顧客上門,卻仍有舊俗遺風。當地在未填海之前,乃為海邊,道教有天、地、水三官,各司其職——天官賜福,地官赦罪,臨水驅邪趕鬼打小人,有借水解厄之意。該地乃交通要衝,四方都有十字路口,驅邪送鬼,有路得走也。考之歷史,該地舊時人口繁雜,又近煙花場所,糾葛頻仍,「小人」眾多,巫婆坐鎮鵝頸橋,正是方便歡場女子、情場失意的辦公室女郎及在街市買菜主婦,走來幫襯,打小人洩憤。鵝頸橋成為打小人勝地,符合風水、道教祭禮及地點方便。
至於巫婆在驚蟄之外仍然維持正常服務,一是由於小人時刻都在,不會如昆蟲或白虎星,只在驚蟄出動,二是城市人對時節感應淡泊,做事又心血來潮,不能久等,於是打小人便要維持七日工作周,開工到夜晚。所謂經濟轉型,與時並進,顧客為先,一味要pro,看來政府真的要向打小人的阿婆學習了。
小資料
今天的人們說起要到鵝頸橋「底」打小人,其實這是錯的,因為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那條行車天橋根本就不是鵝頸橋,而是堅拿道天橋,鵝頸橋早已不存在了。最初是有一條水溝由快活谷流向維港的,由於這條水溝像一條鵝頸,所以稱為「鵝澗」,後來香港政府在這興建了一條橋,便稱為「鵝頸橋」。現在,那條溝已給填平了,所以鵝頸橋也只是一個「虛名」而已。
打小人的地點
打小人的地方最好是在十字路口、汙穢地方例如有溝渠的路邊進行,象徵多蟲蟻出沒的地方。在香港,最為人熟悉的打小人地點是堅拿道東天橋底(鵝頸橋底),堅拿是英文canal音譯而成,很早以前,堅拿道西及堅拿道東之間有一條小河,從跑馬地流向黃泥涌出海,鵝頸橋底正好乎合打小人的地點要求,所以成為最多神婆聚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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