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評論家 | 傳奇尼姑的詠唱人生 | 次第花開

凡人想出家之人，總以為不吃人間煙火。林芬、白杉執導的紀錄片《次第花開》鏡頭裏，尼泊爾一位女尼瓊英卓瑪（Ani Choying Drolma）出家後，憑梵唄歌聲的力量改變當地貧困女孩的命運，並與自己和解。正是這擇善固執、自我救贖、反抗命運的特質，讓她備受喜愛，踏上不平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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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尼故事的社會揭示

阿尼（Ani）是藏傳佛教徒對尼眾的敬稱，也是瓊英卓瑪建立的免費教育「聖度母學校」（Arya Tara School）學生對她的稱謂。認識她的人喚她「詠唱尼姑」（singing nun）、「搖滾尼姑」（rock star nun）、「行車尼姑」（driving nun）等，展現了她別於常見尼姑的個性。阿尼13歲皈依佛法，為了逃避尼泊爾女性普遍命運：結婚為妻，淪為低聲下氣的發洩工具。電影雖沒直視當地社會問題，但時而聚焦阿尼，時而移述學生入學經歷——擅長唐卡繪畫藝術的學生更因家計輟學，中止了學習，從中可見導演嘗試點出當地跨代貧窮、女性地位低微的現象，揭示重蹈覆轍的社會悲劇——出家是唯一解脫，也再度提點高度城市化的我們：知識改變命運。阿尼看見這一點，不想永劫回歸，以歌唱回應生命。

| 演唱作為温柔的抵抗

1997年，美國吉他手Steve Tibbetts遊訪尼泊爾時，聽到她天籟之聲，便請求錄製。第一張專輯「Cho」出版後，她登上了國際舞台。若非上師通明，恐怕此事不成。電影展示大量她於各國演唱片段，包括首次於德國演唱的珍貴短片，那是她懷着為女尼提供免費現代教育的信念與希望，巡迴演出，卻意外籌得巨額，於2000年創校，迄今收容無數貧困與類同命運的女孩。透過在各地舉辦演唱會、錄唱專輯、向全球傳導關注兒童、社會、女性的訊息來支持尼泊爾尼姑福利基金會運作，她能支援尼泊爾大地震災後重建、創立腎透析醫院和各種人道服務。演唱收入對她來說，是慈善鴻圖的糧草，不為罪過。

即使自2014年擔任尼泊爾唯一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大使，身為尼姑的她到處演唱，勢受許多排斥與偏見。就連在香港舉辦演唱會，也遭傳統佛徒議論。《長阿含經》記載，梵唄須「和雅、正直、清徹、深滿、周遍遠聞」。瓊英卓瑪徐徐柔音，與劇場演出、歌手配樂配合，樂器豐富、舞蹈多變，讓保守派生了不純淨、不敬佛之虞。本當清淨慈悲之心，本應發清淨慈悲之音。不拘泥於形式，不受限於制度，只忠於救人民於水深火熱，是她的正義。對她來說，演唱與修行掛鈎，接近冥想境界的寧靜。她屢次面臨性別歧視及不平等的挑戰，屢次戰勝了父權主義下的附庸。新穎的跨界演唱合作，不也普及了佛法，促進了跨國族跨宗教文化交流嗎？

置於性別議題來看，她的舉動將梵唄化為表演藝術，身份枷鎖得以解放，連同庇護所般的學校，作為日常的抵抗，賦權了尼眾與一般少女。尼泊爾女尼雖被禁研高深佛義，她卻展示了天生我才亦可宏揚佛法，活出自我。透過演唱，她打入塵世的娛樂事業，找到生活保證，出淤泥而不染，大隱隱於市，心清志廣，不僅是「傳播福音」的女尼，更是社會運動慈善家。

| 阿尼生命的歸屬

紀錄片邀請我們慶祝女權在尼泊爾的崛起與反撲，與阿尼的生命之旅息息相關。前中部分，鏡頭穿插阿尼跨越8個國家和地區演出和演講，交織阿尼與身邊人的採訪故事，營造她的成長軌跡與影響力。直至片尾，轉入較為私密的敍述，關於對父親的償還、對藏文化地玉樹市視為歸屬的眷戀。片中非線性、橫向、偏向共時的時序，更像觀看親密朋友的縮短人生。

同父異母的弟弟長於玉樹，是深諳佛法的仁波切，姐弟分隔兩地。在世父親着迷於王樹賽馬節；今父已逝，唯一親脈連繫剩下王樹本身承傳的血緣、土地與宗教連結。她說道：「玉樹的人都像是親人。」生於藏人家庭的她剎那間回到夢牽情源的先祖故鄉，完成了父親的遺願，也放下了對父親的執念。然而，父親（並父系社會）帶來的傷痛，令她想救助有需要的人，是她一生的命題，也是自我補償、轉化怨恨的母題。可以說，療癒之旅因執著展開。

| 邀請入夢

藏傳佛教的度母就像是華人熟悉的觀音，以女性身分發願，造福眾生。瓊英卓瑪以她人道主義的介入，填補了許多難以一時癒合的社會瘡孔，尾音拉輕長的嗓音透露了對世事哀而不傷的從容，就算真人也散發平易近人的氣息。藏族諺語有言：「我告訴你我的夢，或許你會遺忘；做出來，或許你會記得；但倘若我讓你入夢，那也將成為你的夢。」她是祖古烏金仁波切（Tulku Urgyen Rinpoche）夢的一部分，許多困苦女孩是她夢的一部分，然後許多許多女孩又是她們夢的一部分。

新一代女尼領袖積極策動地區及社會革新的傳奇，由林與白工作室團隊橫跨7年輯錄成1小時半長，當中未完待續。阿尼除了為年輕女性提供機會，保護其免受暴力侵害，還做了許多社會服務，例如照顧街友膳食、為落後村落提供水資源等，沒能盡列於片中。雖有兩名胞弟輔助敍事，但父親沒有被訪問，讓逝世父親形象留下想像的痕跡。阿尼依然活躍於社會參與，著有自傳《為自由而唱》（Singing for Freedom）。這片子不是衡量其得失的傳記，這是感受、了解並支持她的第一場合。在紀錄片之後，她能否繼續創新，種善果，帶給民眾另開生面的人性感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