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塊和甜度正常嗎？」這一句節奏明快的詢問，經常發生在夏日購買飲料的檯面上。我總是跟不上這快問快答的速度，甚至時而在櫃臺前陷入沈思。稍有想法浮現時，卻又不識相地反問店家：「一點點糖算是幾分甜？冰塊不要太多是.…..」，「微糖，少冰！」問題還沒說完，結論很快會被店員喊出，因為後面還有大排長龍的客人，不容我礙事。幾次下來發現，「微」與「少」正是自己每回選項的眾數所在。路邊飲料並不常喝，然而口味向來清淡的我，的確是幽微滋味的愛好者。
也因此，看到宇文正的新書《微鹽年代‧微糖年代》出版時，我不禁微笑。並不是因為書中介紹的食物都是遠離重口味之故，而是作者結合小說與食譜的巧思，左糖右鹽的對稱結構，微妙而別緻，令人喜出望外。獨食/讀食之際，形式與內容皆帶來耳目一新。傳統的食譜現今依然踴躍介紹著大江南北的美食佳餚，除了食材作法與圖片之外，並不多言他物。然而越來越多另類的食譜出爐面市，嚴格說來，它們甚至不能全數被稱為食譜：有的順道進行觀光遊歷、有的交織人生故事、還有的示範飲食業者創新之道，甚至揭露高雅餐廳內場廚房的粗暴慘狀。
《微鹽年代‧微糖年代》的料理是全面的，是廚藝也是文藝，展現作者的雙重興趣和才華，同時醞釀出飲食文學與短篇小說的新文類；原來最新穎的創造，總是源自作者最深層的內視，而非外求。宇文正的前一本作品《庖廚食光》(2014)，記述為了升高中的兒子下決心親手做三年七百八十個便當的故事，讓這位封鏟十年的作家母親，再度回到生活裡來。相信此書啟發了無數正陷入忙碌工作的父母，至少我自己深受感召。《庖廚食光》是一部溫馨慧黠的家族味覺史，刻畫三代傳承的飲食記憶，幽默婉約，耐人尋味。相較於前作，新書《微鹽年代‧微糖年代》的創意結構是更為鮮明的：十二則微鹽般的唏噓惆悵憾事，採右翻直書的形式，閱讀之時不禁隨著句子上下頻頻點頭，不知不覺默認了自己回憶裡輕歎的小殘小缺；十二則微糖般的平凡甜美喜事，採左翻橫書的格式，閱讀之際不免跟著文字左右輕輕擺頭，無聲無息拓印出個人經驗裡幸福的潛移默化。
讀完每一篇鹽糖故事之後，我們會獲得小說裡關鍵料理的食譜，實際而具體。我從中感受到一份水象的柔情與土象的務實：人有情，無論是喜是悲，仍須忠於煎煮炒炸的時間與步驟；人有愛，不管是晴是雨，都要遵循烘烤熬蒸的火候與道理。只是有了說書人的引路之後，我們相信這二十四道食物的滋味更是人情味，更是生命的況味。如同墨西哥電影《巧克力情人》（Como Agua Para Chocolate）中，令所有婚宴來賓品嚐後潸然淚下的蛋糕，那顯然是悲從中來而非喜極而泣，絕對是出自心法而非魔法。
閱讀本書的次序，不只可以先苦後甘、先甘後苦，也可以鹽糖交錯，喜樂參半。事實上每一則故事的調性，也是悲歡交織，猶如現實。微鹽或微糖，其實都是從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的紅塵裡提煉而出的。我聯想到《紅樓夢》裡，尚是一塊棄石的賈寶玉，在青埂峰下聽聞一僧一道談論紅塵繁華，遂起了凡心，央求二人帶他進入凡間體驗。僧人笑語，紅塵雖有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緊相連屬。石頭仍堅持下凡，於是有了紅樓夢的故事。《微鹽年代‧微糖年代》迎向歡喜悲傷的步履卻是輕快而踏實的：飲食的單純與烹飪的純粹，得以將人間繁複的聚散離合，轉化成一道又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料理，是療癒更是給力。若僅用「小確幸」來定位宇文正這兩本飲食文學的精神，似乎過於清淡了。誰能解其中味呢？
書名：微鹽年代 ‧微糖年代
作者：宇文正
出版日期：2017年3月
出版社：遠流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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