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洛楓評徐奕婕《乾花》

圖/Daniel Wong



裝置藝術與環境舞蹈的劇場變奏


像「生老病死」這類眾生平凡的議題,如何超凡地展現藝術高度的轉化,有時候在於創造者有沒有屬於個人與別不同的深度體驗,以及對藝術形構得心應手的掌握,這是我看徐奕婕編演的長篇作品《乾花》時候得到的感應;作為年輕新世代的女性編舞,徐奕婕破格的地方有三:大膽地將劇院空間化成環境舞蹈的場域、創造了衝擊觀眾視聽官能的舞蹈動作、通過多媒體的合成提煉非常獨有而精準的藝術氣息。演出的地方在細小的黑盒劇場,但移走了所有座位,不設觀眾席,我們必需站著或坐在地上游動的觀看,建立了類近環境舞蹈的展演形態;演區中央矗立了一個能夠三面開動的透明箱子,頂端垂下白色的緞帶,箱子外邊圍建了紅色的方框欄杆,阮漢威為《乾花》打造的道具與其說是舞台佈景,毋寧說是裝置藝術品(installation art),舞蹈因這些設置而來,設置因動作的產生而存在意義,沒有多餘的修飾,卻是人與物件有機、互動而活化的組合;現場音樂的作曲和演奏是沈樂民,時而是電子滑動的裂音,時而是樂器敲擊撞碎了和諧的干擾或帶動,跟著動作逐層演變,也牽著觀眾隨時投入、隨時疏離的矛盾感知,讓整個原本已經很開揚的表演空間釋出盤旋的晃盪。《乾花》讓人驚喜、悸動,呼吸久久未能平復,不單在於音樂、裝置、動作與錄像的平行交錯,還在於舞蹈意境的深度開拓,帶著思考的辯證融入感官的肌理,色調冷冽,情感沉潛,主題圍繞生命的誕生與死亡、藝術追求的制約與突破、外在權力的操控與抗爭、個體自存的掙扎和終局,很難想像這樣年輕的編舞能夠做出如此拉闊文化的作品來。



倒吊的身體環看生命的暴烈


《乾花》大約分成四個段落,開場時,觀眾進入劇場內便已經看到獨舞者徐奕婕纏著白絹倒掛在玻璃箱子內,像一束乾花,等待變化、經歷枯萎,這個「意象」(image) 也聯繫到母體胚胎成形,準備出生的形相,伴隨時針或鐘擺滴答滴答韻律重複的聲效,象徵時間的流轉和消逝,然後一隻大手的顯影以錄像投射方式打印玻璃板上,緊緊包裹舞者靜止的身體,含有接生、保護的指涉,同時也代表外在權力的控制和玩弄,具體鮮明而震慄地展示了矛盾逆反的生命本質,人的誕生永恆地纏繞於環境的制約,而我們這些圍觀者,不過是旁觀他人生命的過客,可以自我對照,也大可事不關己!可以說,《乾花》的開場奪目而讓人驚艷,簡約的裝置透出宏觀的力度,從而啟動中段以後繁複遞變的舞蹈場景,舞者以「骨節」跳動,帶來了嶄新的舞蹈語言,頭、肩、手、腰、腳等每個關節的斷裂、屈折與崩解,猶如將壓抑的情緒扭入骨髓,不能站立的跌撞、搖擺,倒在地面的摺曲與無法彈起,在顯示一個失衡的個體跟顛覆的世界彼此的抗逆,而抗逆或抗命又總是徒勞的,舞者噼噼啪啪撞向玻璃企圖衝出圍困,最後卻難免被擠軋或逼入暗角,甚至被門板壓在地上壓成乾花萎縮的模樣。《乾花》的中段轉入更暴烈的風格,但激烈的強度不來自舞蹈動作的形貌,而是肢體跟場景裝置猛烈碰撞的效應,尤其是現場的敲擊音樂,分崩離析的音節彷彿敲在舞者身體的關節上,再植入觀者感官的意識裏,游動於這種氛圍當中,我們也彷彿置身四周強權層壓而來的迫力,一起抗衡高牆!舞作的結尾是開場的變奏,徐奕婕再度攀爬白色的緞帶,明亮而收窄的光源從頂端灑落,照見舞者向上攀升的意志與期求,卻又帶點力盡的脆弱,最後白色絲帶緊緊抱住舞者的身體,就這樣一直靜止不動地懸掛半空,背景再度響起時針與鐘擺滴答的數算,一聲一聲也一點一滴的流失了生命、沉入死亡綿長的睡眠,舞作沒有謝幕,舞者的凝定像電影的長鏡頭,剎那讓觀眾無所適從,是的,當我們遽然面對生命終局的時候,就是膠在這種不知何去何從的狀態中,迷失進退!



藝術、城市、權力的欄杆裝置


《乾花》的主題環繞兩個面向,阮漢威塗上紅油的欄杆裝置隱喻了兩層敘述:一是藝術的邊界,欄杆作為固定不變的框架和制式,規限了藝術創作的個性發放,於是舞者猛力撞擊,企圖衝出附在身上的枷鎖,這些枷鎖可能來自藝術教育和演出不斷重複的程式,可能源於日積月累慣性思維的閉塞,也可能受限於周遭環境與個人視野的截斷,但不甘受困才帶來焦慮的碰撞;二是城市和權力的邊境,是從外而內、從上而下、無處不在也無遠弗屆的,城市的地景規劃了我們生活的行動、政治的制度箝鎖了我們活動的意志,人無可避免恆常地在規範中尋找自由,生命宛如一場障礙賽,突出重圍是每趟躍昇自我必經的路徑。徐奕婕挪用了裝置藝術與環境舞蹈的特性,將複式的主題糅合轉化,開放的空間讓觀眾被納入了場景而無法置身事外,既有舞蹈劇場的戲劇風味也有行為藝術的即興實踐,到處靈光閃耀,看得出編舞人能為複雜的生活議題找到舞蹈表述的方式,從而建立屬於個人非常簡約、暗黑而激盪的藝術風景,那些洋洋灑灑的舞台意象給觀眾留下印刻的銘記,再對比當下城市到處抗爭的境況,容易碎裂的肢體撞向碩大堅硬的高牆,那種疼痛和瘀傷彷彿時代給予我們無法沖刷的共有記憶,記住了也經歷了,便成就了這個終將殞滅枯敗的生命體!



這些年來觀看香港新世代的舞蹈編演,常常感到許多作品蒼白無力,不是生活的體驗單薄、思想過於狹隘,便是無限放大自己肚臍眼的喜怒哀樂,因而矯情虛飾,徒有情緒的烈火,卻無反思和營造的沉澱,最後落得將創意也燒成灰燼,千人一面而毫無個性。這一次看徐奕婕的《乾花》,重燃了對新生代編舞的信心,清明的自我意識配合關懷社會的胸襟,自然能夠凝練深邃的舞蹈情態,植根於生活而必需植入根源,探索於藝術而必需探入無人之境,才可另闢蹊徑,為這個城市的當代舞蹈留一個身影——是寄望也是自勉!




評論場次_2015年1月9日/晚上8時/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Comment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