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南半球的冬季，杉本博司迄今最大規模個展，在悉尼澳洲當代藝術館拉開帷幕。《杉本博司：時光機》（Hiroshi Sugimoto: Time Machine is the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MCA）涵蓋了藝術家迄今所有系列的約100幅作品。
杉本博司以黑白攝影詮釋齊同萬物、刹那永恆的東方哲學思想，反思和詰問自然的無限性和人的存在性，從與人全面衝突的物質世界中跳脫，在非知識的妙悟中，還原人在其中優遊的大全世界。在具有穿透力和神秘感的作品中，沒有真假虛實，去有無，泯能所，棄判斷，任圓融。他的攝影跨越東西文化阻隔，以深邃的哲學和宗教理念，讓不同文化背景的觀者陷入冥想靜思，超越分別見解，「無為大道，平等不二」。
杉本博司，《威爾士王妃戴安娜》，《肖像攝影》系列，1999年，明胶银鹽相紙，圖：MCA Australia授權
杉本博司，《達利》，《肖像攝影》系列，1999年，明胶银鹽相紙，圖：MCA Australia授權
| 太虛幻境
攝影是對現實的捕捉，「在刑事案件中，員警會將照片用作證據」，杉本博司以此說明攝影對真實世界的還原能力，可世界的意義也正是在對照片的「觀看」與「審美」中隱遁的。杉本博司試圖從19世紀照片中追溯攝影本源和史前史（Prehistory），包括攝影術發明者路易·達蓋爾（Louis Daguerre）作為舞臺實景模型畫家的歷程。
他的代表作《透視畫館》（Dioramas）與《肖像攝影》（Portraits）是關於生死、存亡和主客體的思索。他鏡頭下的美國自然博物館的野生動物實景模型，及各地蠟像館中的名人蠟像，投射了杉本博司內心的太虛幻境，即《紅樓夢》中的「假亦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面對模擬的虛構，發出關於遊魚之樂的惠莊之辯，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相機下的蠟像仿佛是被復活的真人和生命，究竟實景模型本身就是真實的，抑或只是通過杉本博司的眼睛才看到這一切，又或不存在虛實真假？杉本是有莊子氣質的藝術家，將人從對象化中解脫，人與物絕地天通，「虛靜推與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
很多攝影師背著相機走出去尋覓拍攝對象和風景，杉本博司則用相機尋索自身內在，將內心狀態通過攝影具象化，照片是他內在概念的視覺化存在。這種由內向外的攝影表達，讓這位東方哲人藝術家不同於其他向外觀察捕捉的攝影師。杉本博司的攝影尋求感悟，不是在經驗的世界認知，而是在超驗的世界體會，他的藝術是安頓生命之學。
杉本博司，《光學168》，《光學》系列，2018年，顯色印刷照片相，圖：MCA Australia授權
| 不二之門
黑白照片是杉本博司的創作基調，他認為黑白攝影比彩色照片更接近真實。照片中的色彩本就是虛假的，只有黑白照片才接近真實。如果彩色照片只能呈現虛假色彩，那真正的色彩是什麼樣？半生隻創作黑白攝影的杉本博司，2018年才嘗試彩色照片，受到伊薩克·牛頓的光學啟發，《光學》（Opticks）系列是他眼中真實的色彩，被他描述為「新式油畫」。看似簡單的白色自然光，內涵複雜宇宙，只有多層次彩光，才能營造純淨世界。
當被問起如何看待藝術與科學的關係，杉本博司說「藝術與科學最初是人類的共同認知，將兩者分開是晚近的事。攝影就是科學，藝術與科學對我來說是一樣的。」他的攝影試圖還原一個渾沌世界，渾沌是一，打破一，進入分別世界，就是二，即渾成世界的死亡。渾成的世界是大美，而分別的世界是殘破的，老子曰「大制不割」，即大巧若拙、大成若缺的世界，這個天下莫能與之爭的世界，最大的制就是不分別的制。
杉本博司，《UA劇場，紐約》，《劇院》系列，1978年，明胶银鹽相紙，圖：MCA Australia授權
杉本博司，《佛海008》，《佛海》系列，1995年，明胶银鹽相紙，圖：MCA Australia授權
| 四時之外
「攝影是關於死亡的藝術」，在與策展人拉爾夫·魯戈夫（Ralph Rugoff）的對談中，杉本博司描述他對攝影的看法，「照片裏的我們，都是死屍」。攝影是靜態的，生命是動態的，當攝影將動態生命捕捉為靜態一瞬時，生命戛然而止。《海景》就是杉本關於時間存在的一場終身探索，天空與海洋之間，靜裏春秋，刹那永恆。
《劇院》、《建築》、《佛海》系列反應了杉本對生命虛空的信仰，即禪宗的「空性」。空白的劇場幕布、模糊的地標建築，是照片對世俗幻覺的處理方式。佛教認為塵世皆幻覺，攝影是處理幻覺的藝術。人類生命由於舍本能而向理智，顯得舉止文雅，其實內則貪婪迅猛勢不可擋，無時不在有所奔逐之中。六根一有所接而生感覺，迅即變成知覺，準備行動。梁漱溟在《東方哲學概觀》中提到，佛家六根所生六塵，既為出乎有我之私的情報，因於人生煩惱而憬然有悟其幻妄，此為佛家之路。
杉本鏡頭下，抽離出熱鬧劇情的空白螢幕和模糊迷離的著名建築，不過是空曠虛無的一場幻覺。《楞嚴經》雲「歇即菩提」，即從迷妄生活中靜歇下來，杉本博司的攝影，空一切相，無二無別，達到禪定和般若波羅密境界。
文 | 勞拉申
圖 | 澳洲當代藝術館授權提供
Hiroshi Sugimoto: Time Machine |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Date | from 2 August until 27 October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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